Echoing Steppe  专 家 论 文 曾经草原》是公益网站,部分论文有作者授权。如有误请来信赐教。

 

主页中文主页专家论坛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

 

 

 

 

人应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

-唐锡阳  转自“绿色北京

——1995109日在纪念芒福德诞生100周年会的讲话

 

 

 

    我今天的发言不会得到所有人的赞同,我也不希望这样。在自然界里,在人类社会中, 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声音。我这算是一种声音。

 

   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:“人应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”。人应当站在什么位置上?说来也简单,人是大自然创造的,而且是个比较年轻的生物,最长也不过几百万年。人类最有智慧,最有能量,但终究是自然界的一员。自然界是个相互联系、相互依存、相互作用的有机整体。自然历史的发展,就是自然的现实。自然现实的发展,就是自然的未来。人在自然界中,有其应有的位置,应该发挥应有的作用。但是,现在是有点过分了,过分到依强仗势,唯我独尊,恣意妄为,不顾一切。说得不客气一点,是越来越跋扈,越来越贪婪,越来越自私,越来越无知,越来越短视。小时候我生活在离长沙不远的农村,那时侯可以经常听到老虎的信息,今天听说老虎把牛吃了,明天听说打死了老虎,还有一天听说老虎跑进了磨房,被关起来了。现在我六十六岁了,甭说我的家乡,就是全国也很难听到老虎的信息。听说东北虎,还有一点,华南虎更少。少到什么程度呢?有一点可以肯定, 动物园的老虎比野外的老虎多。那么能不能把动物园的老虎放回去呢? 那是放不回去的。 因为动物园的老虎是幼儿园长大的, 它已经丧失了在野外生活的能力。我们人很聪明,能不能生产一只老虎呢?不能,我们连一根毛、一个细胞也生产不出来。我们生产一根虎毛的能力没有,但我们有能力把天捅一个窟窿,破坏保护我们和一切生物的臭氧层。这个窟窿有多大呢?据说已经有两个欧洲那么大。过去说:“杞人忧天。”现在真该忧天了。不仅忧天,还要忧地,忧水,忧空气,忧植物,忧动物,当然不只是忧老虎。老虎只是一个例子。其实许多动物绝灭的速度是相当快的,用不着在这里念各种统计数字。 关于树,你们到各地跑一跑,只要留意一下,除了名胜古迹和边远山区,很难看到四五十年以上的大树,都被砍了。因为没有树,水旱灾害越来越频繁;因为污染,化学疾病越来越多。 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动物。没有植物、充满污染、生态失去平衡的世界里,们将怎么办?也许我们轮不到, 我们的子孙怎么办? 难道我们活一辈子的目的就是为了“吃祖宗饭,造子孙孽”?我说这话,不是危言耸听,人口问题,五十年代就有很多人提,不听,现在吃苦果了;今天的生态问题,我认为更为紧迫。如果不真的办点事,还停留在口头重视、歌舞升平、顾此失彼、文过饰非的阶段,则十年二十年以后的生态问题,将比现在的人口问题更为棘手。

 

    关于自然生态的保护问题,包括世界范围内的这个问题,持乐观的人不多,持悲观的人不少。 所谓悲观,就是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、紧迫性而又感到回天无力。问题在哪里?问题在人。人是罪魁祸首。但人还不认识这点,问题是他的位置站错了。他不是站在自然之中,而是站在自然之上,他不认为自己是自然界中的一部分,而认为自己是自然界的主宰,可以主宰一切,为所欲为。

 

    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是世界性的,1988年到1992年之间,我绕地球走了一周半:一个总的印象:欧洲是先破坏,再保护;美国是破坏了一半,保护了一半;中国是正在破坏之中。 我在欧洲的时侯,就这样想:破坏了再保护,这恐怕是一个规律。欧洲是一个早期经济发达的地区,当他们的经济和科学发展到一定水平,觉悟到需要保护自然和自然遗产的时候,欧洲的自然景观已经几乎全部人工化了。那里基本上没有原始森林,基本上看不到大型的肉食动物,许多特有的自然环境和生物已经随着经济的开发而消失。失去了才感到珍贵,所以现在正动员巨大的人力、物力、财力,来研究自然,保护环境。他们见缝插针地恢复草原,恢复沼泽;群众自发组织起来,保护青蛙过马路; 在公园里保留一点灌丛杂草,以招引蝴蝶、蜻蜓。而我们呢?现有的自然资源比他们不知要丰富多少倍,而破坏的程度和速度却是触目惊心的。我们不是保护青蛙、蝴蝶、蜻蜓,而是猎杀大熊猫、野象和金丝猴,我们把仅有的两块热带雨林——海南岛和西双版纳,搞得面目全非。这种危机感和紧迫感总是沉压在我的心头,愈来愈重。当时我的想法是,看来欧洲的老路,我们难以避免,不得不走,不走不行。问题是能不能少走一点呢?这就是我所想的和我想做的。回到国内看到现实,进一步感到,不是少走一点的问题,而是多走多少的问题。一是人口的基数大大多于欧洲,十二亿人要吃饭,要住房,要烧油烧煤烧柴,还想要自己的小汽车,死了还要买个棺材占块地,这给地球的压力太大了;再是开发经济普遍开花,甚至深入到穷乡僻野甚至自然保护区,污染和破坏是从小河汇集大河,农村包围城市, 威胁自然环境的深度和广度都远远超过了当时的欧洲。  所以我欣赏老庄哲学,庄子说话有时侯是很偏激的,他不仅主张“自然无为”,而且主张“绝圣弃智”、“绝仁弃义”、“绝巧弃利”。 这话的意思是:什么仁义道德,圣贤能人,名利技术, 都不要。他主张尊重自然,反对文明。 他这话看来极端,但是不无道理。因为“文明”是对人而言;对自然就不一定是“文明”了。对保护生态、保护自然、保护环境来说,“文明”和“愚昧”,“创造”和“毁灭”,“进步”和“倒退”,往往是一个东西的两面,辨别不清了。我们做过许多许多的蠢事。天鹅湖变成了水库,坡鹿的栖息地变成了牧场,DDT的发明者获得了诺贝尔奖, 我们截住了沙漠中的一条河流,建立了一个绿洲,一座城市,丰功伟迹了;而下游几万平方公里的生态却变成了一片死海,有些仅仅几百年前的古国被埋在沙底,现在只有考古学家才能找到。许多人类的文明正在带来适得其反的结果。我说这些,无意要大家什么都不做,都回到人类童年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中去。社会要进步,人类要改善生活,大自然也永远不会重复自己, 我只希望在社会和自然之间,人类要谦逊一些,慎重一些,节制一些,以取得相对的和谐和进步。关键是我们要认识大自然和自己,把位置摆正。而现在帮助我们摆正位置的理论基础就是生态学。

 

    什么叫生态学?我的理解就是按照大自然本来的面目和自身的规律,来认识自然,研究自然, 保护自然。地球本来是个有机的统一体,一切生物都生长、繁衍、进化在这个统一体之中。伟大诗人李白说:“天生我才必有用。”这话适用于人,同样适用于一切生命。任何组成天然群落的物种都是共同进化过程中的产物,各个生物区系的存在和作用,都是经过自然选择的巨大宝库,各个物种和人类一样,都是自然界中的一个环节,在漫长的进化发展过程中共同维持着自然界的稳定、和谐和进步。在这个五花八门的生物圈中,谁能适应,谁发挥优势,谁被淘汰,这是在自然历史的长河中物竞天择、不断演化、不断优化的结果,既非上帝所创造,更不能由人类来主宰。这就是大自然为什么拥有物种的多样性、遗传的变异性和生态系统的复杂性;大自然为什么空气清新,生机盎然,山青水秀,花齐放,百鸟争鸣,万木争荣;为什么大熊猫、树袋熊、蓝鲸、巨杉、金花茶、热带雨林和我们同在;为什么珠穆朗玛峰、亚马孙河、贝加尔湖、阿尔卑斯山、太平洋和我们同在。地球是我们人类和一切生命的摇篮,是我们的家园,是我们的天堂。她很大,但不是无边无涯;她很美, 但不是青春永在;她很富饶,但不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放眼宇宙,大小星球无数,又有哪个可以和地球相比? 过往历史无穷,又有什么样的奇妙想象可以比喻现在的世界?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第一个登上月球,当站在38万多公里的远处看到小小的地球时,他深切地感地球不仅是一个绿洲,一个孤岛,而更重要的是,直至目前所知,它是唯一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。他说:“我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突然警觉到,保护和拯救这个家园是如此地重要。”我们作为生物界的精华而又芸芸众生中的一员,来到这个宇宙间仅有的地球,很偶然,很幸运,也很自豪。所以,我们爱这个丰富多采的世界,爱这个统一和谐的大自然,爱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生命现象,更爱我们的子孙——希望他们永远享有和我们同样美好或者更加美好的生活环境。

 

    所以,我的哲学观点是:“物我同舟,天人共泰,尊重历史,还我自然。”其实,这不是我的观点,早在两千多年以前的庄子就说过: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老子也说: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之道则不然,损不足以奉有余。”荀子也说: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纣亡。应之以治则吉;应之以乱则凶。”两千多年以前从亚伯拉罕年代开始.就流传下这样一个故事:两个人在水上划着一条小船,其中一个人忽然凝视着自己的脚下,坚持认为他有权对于他的地方,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,甚至把船凿一个洞。另一个人告诉他,他们两人是同坐在一条船上,这样做会使他们两人都沉下去。所以犹太教认为,在这个脆弱而美好的世界里,我们只是一个过客,应当共同保护我们的小船,一起着向前航行。19世纪60年代,美国总统富兰克林·皮尔斯给皮吉特湾印第安人写信,要买他们的土地,酋长西雅图回了一封非常深刻而动人的信。大意是说,土地是我们的母亲,动物和植物是我们的兄弟姐妹,我们怎么可以出卖它们呢?这个故事生动说明了,不是总统教育印第安人,而是印第安人教育总统应当如何认识和热爱大自然。

 

    上述种种,都是朴素的生态观点。他们为什么会在生活还比较原始、科学还不发达的环境中,产生如此睿智的思想?这不是古人超越今人,而是他们直接生活在大自然之中,比我们更接近大自然,对大自然的体验比我们更真切,他们是多方位的,是完整的,是具有创造性的和责任感的,因此他们的出发点、思维方式、文化意识和哲学观点和我们有所不同。我们离大自然越来越远,近代科学越来越飞速地发展,同时越来越专业化、学科化、纵深化的格局,也促使人类来越狭隘,越来越唯利是图,越来越在观念上偏入误区,把自己从所属的自然界中“拆卸”出来,甚至凌驾其上,妄图“征服”和“主宰”大自然。是生态学的崛起和发展,帮助我们回到自己的位置,从大自然中来认识大自然,认识人类自己,懂得了只有在总体上协调好人类与其生态环境的相互关系,人类社会才有光明的前景。因此我们当务之急,应该是在自己和广大群众之中建立起生态伦理、生态道德和生态文明。并在这个基础上重新调整好人类自己的观念和生活。正视当前大量生产、大量消耗、大量浪费的病变现实,摆脱物质富裕、精神贫乏的困惑,提倡追求一种精神自在、不受物役、天人共泰的潇洒生活。这是一个新的、非同寻常、不容易做到的课题,但必须努力去做。我的意思是不要提倡什么高消费,都去追求物质享受,向西方人看齐。其实西方人也不是都追求物质享受,很多人爱音乐,爱旅行,爱大自然,而生活非常简朴。还有一些人为了保护大自然,宁愿放弃坐小汽车,培养素食或者生食的习惯,甚至还有人离开城市,去过一种不用电、不用油、非常清贫的生活。我们不能规定每个人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,但我们要提倡为了保护大自然、为了我们的子孙过比较有节制的生活。而这种生活不是没有意义的,比那种纸醉金迷、花天酒地、假公济私、巧取豪多的生活有意义得多。

 

    我知道今天有很多人不会同意我的观点,要脱贫致富,要改革开放,要进入小康生活,要赶上和超过西方的先进水平。在访问美国的时侯,我对美国朋友说:“如果中国人都住美国人那么大的住宅,都使用那么多的木头,都耗费那么多的能源,中国早没有大自然了。”我们学别人先进的东西,很慢,很迟钝;学别人落后的东西,很快,马上风行全国。别人禁止使用农药,我们正在大量生产;别人禁止使用塑料和一次性的用品,我们顷刻之间,风靡全国;甚至别人扔弃的垃圾,我们也成百上千吨地运进来。听说中国要大量发展小汽车生产,连一位生产汽车的外国董事长都说:“如果中国人要用汽车代替自行车,那将是一场生态灾难。”不说汽车,这十二亿人口要吃饭,要烧柴,要住房,要铺路,要使用越来越多的电器,死了还要买口棺材盖个坟,这对地球的压力实在太大了。我们知道,美国所以那么富裕,一方面是靠自己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;另一方面是剥夺了别国人民应当享有的财富。日本更是如此,他们的森林保护得十分完好,却大量地进口木材,把自然破坏转嫁给别人。东南亚砍伐的木材,就有60%被日本人买走了。正如贫困落后导致生态破坏,人们感到无能为力一样;贪婪富有导致生态破坏一样,人们同样感到无能为力。看来在最近的将来,人类还不能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。正如手脚和脖子都被捆绑着的一个人一样,挣扎得越厉害,绳索勒得越紧,他越要挣扎。现在,没有一种动物能够像人类一样,构成了对整个地球如此严重的威胁。人类的智慧、科学和能量, 足以毁灭一切生物,毁灭地球,当然最后也毁灭自己。所以人类生活的最大敌人不是天灾,不是魔鬼,而是自己。在所有动物之中,只有人类没有天敌——也有,如猛兽、毒蛇、瘟疫、癌症、爱滋病等等,但人类可以征服它们,而人类真正的天敌是自己,最难征服的天敌也是自己。

 

    别人的老路我们不能走,也没有条件走了,我们应当走另一条路,走一条体现生态文明、 生态伦理、生态道德的新路。群众是崇向风尚的,你提倡什么样的风,只要把道理说透, 许多人是会跟着走的。如果我们的科学界、政治界、 舆论界都晕头转尚,那么群众也会晕头转尚。所以我今天讲人应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,我认为,这是一个根本的方向问题。

 

 

 

 

推荐文章 欢迎来信